晋人张输在洛阳齐王炯幕下时,因秋风起而思念江东的纯菜羹、鲈鱼脍,遂命驾便归,故有“纯鲈之思”这成语。“纯羹”、“鲈脸"便成为思乡赋归之典。生于杭州或久寓西湖者,若长居外地,每每会因品尝到龙井茶而勾起乡情,或以品尝龙井茶来慰藉思乡之情。多少名人与龙井茶结下了不解之缘。
翻看《乾道临安志·牧守》,有意无意间会得到一个印象:杭州太守例嗜茶。唐宋两代,嗜茶而有名的就可以报出一大串名单来,如白居易、姚合、范仲淹、蔡襄、陈襄、赵扑、苏轼等等。
白居易于唐穆宗长庆二年(822)七月出任杭州刺史,自誉是善于鉴茶识水的“别茶人”,他不但能烹善饮,而且种过茶:“药圃茶园为产业,野糜林鹤是交游"。此外,他对茶叶的采制也是个内行人。在杭州任内,留恋杭州的湖光山色,又醉迷杭州的香茗甘泉,常邀文人诗僧吟咏品饮。一则与灵隐韬光禅师汲泉煮苦的佳话,早已流传一千多年了。宋代《舆地志》中也有记载:“灵隐山有白少傅煮茗井。”此井至今犹存。白居易离开杭州后仍留恋难忘,有诗云:"未能抛得杭州去,一半勾留是此湖。"其中该是包括了杭州的茶与泉。
比白居易稍后到杭州任刺史的姚合,也是位诗人兼茶家。他有一首《乞新茶》诗:
嫩绿微黄碧涧春,采时闻道断荤辛。
不将钱买将诗乞,借问山翁有几人?
茶芽尚处在嫩绿鹅黄时便开采了,采茶人像虔诚的佛门弟子般断了荤腥,如此珍贵的春茶有钱也难买到,我只能以我的诗句向山翁乞讨了。这位刺史十分羡慕那种山居的安闲生活。他另有一首《寄元绪上人》:
石窗紫藓墙,此世此清凉。
研露题诗洁,消冰煮茗香。
闲云春影薄,孤馨夜声长。
何计休为吏,从师老草堂。
流露出他想解官隐居,长久地从师研墨题诗,消寒冰煮苦。
范仲淹是北宋著名的文学家和政治家。他在皇祐元年(1049)知杭州,时年已60岁了。
他有一首脍炙人口的《和章眠从事斗茶歌),对宋代盛行的斗茶风俗作了生动的描写:“黄金碾畔绿尘飞,紫玉随心翠涛起。斗茶味兮轻醒酬,斗茶香兮薄兰茫。其间品第胡能欺,十目视面十手指。胜若登仙不可攀,输同降将无穷耻……”把斗茶的场面活现于字里行间。他还有一首《潇洒桐庐郡十绝》诗,述及淳安鸠坑茶:“潇洒桐庐郡,春山半是茶。新雷还好事,惊起雨前芽。"淳安鸠坑茶早在宋时已是范仲淹笔下的珍品了。范伸淹还出任过越州知州。他在城内卧龙山南麓意外发现一口废井,淘净淤泥,水色清白,水味甘测,烹茶极佳。范仲淹十分喜爱,名之“清白泉",并构亭其侧曰“清白亭”。如今亭已不复存在,清白泉依旧。
有“宋四家”盛誉的宋代四位书法大家中,蔡襄、苏轼两位先后出任过杭州知府,而且两位都是嗜茶若命的。蔡襄称得上是一位茶学家。他著有《茶录》,虽仅千字,却很有名。分两篇,上篇论茶,下篇论茶器,并篇前有序,篇末有跋。对茶的色、香、味和藏茶、炙茶、碾茶、罗茶、候汤、熵盏、点茶作了精到简洁的论述;对制茶用器和烹茶用具的选择使用,均有独到的见解。宋代的龙凤茶,有“始于丁谓,成于蔡襄”之说。小龙团茶就是蔡襄创制的。丁谓的大龙团茶一斤八饼,蔡襄的小龙团茶一斤是二十饼。蔡襄是治平二年(1065)来杭州的,已经54岁,两年后病卒。他年老因疾忌茶时,仍“烹而玩之”,茶不离手。老病中万事皆忘,惟茶时刻不忘,在所作诗中云:“衰病万缘皆绝虑,甘香一事未忘情。"可见其迷茶之深。
赵扑在杭州时间很短,仅半年多。在杭州时与龙井辩才师有茶缘,前面已说过。他离开杭州后,旧日好友仍常寄绍兴卧龙山茶于他,并互相唱和。他有一首《谢许少卿寄卧龙山茶》:“越芽远寄入都时,酬倡珍夸互见诗。紫玉丛中观雨脚,翠峰顶上摘云旗。
啜多思爽都忘寐,吟苦更长了不知。想到明年公进用,卧龙春色自迟迟。”茶发诗情,赵忭吟诗已离不开茶了。
陈襄也是一位茶的品鉴家,而且独有自己的评判标准。宋代评茶以纯白为上,青白次之。而他认为:"休将洁白评双井,自有清甘荐五华。”他还有一首《古灵山试茶歌》。灵山有“吸尽香”的露芽,有“龙脂”般的井泉。他说:“玉川冰骨照人寒,瑟瑟祥风满眼前。紫屏冷落沉水烟,山月堂轩金鸭眠。麻姑痴煮丹峦泉,不识人间有地仙。
杭州是丝茶之府,杭州太守例嗜茶,原也入情入理。
新中国成立后,龙井茶的生产受到党和国家多位领导人的关注。毛泽东同志多次来到杭州,下榻西子湖畔刘庄,爱喝龙井茶。
刘庄有一块空地,在他的倡议下种上了茶树。几年后,他再次来到这里,面对一片碧绿茶园,喜不自禁。
1963年4月28日,毛泽东趁公务之暇,信步来到茶园,招呼随行人员:"走,咱们采茶去! "边采茶,边询问种茶、制茶有关知识。采摘一些后,随行人员立即送去炒制,随后又一起冲泡品尝。如今在茶园一旁建起了一座纪念亭,以“宽余”命名。亭联曰:“广字骋怀,深谋天下三分策;闲庭信步,欣采江南一片春。
1951年3月,周恩来在杭州,他给邓颖超的一封信中也谈到龙井茶,并幽默地说:“西湖五多,我独选其茶多,如能将植茶、采茶、制茶的全套生产过程探得,你才称得起茶王,否则不过是·茶壶,而已。
后来,周恩来到杭州只要时间许可都要去龙井茶村梅家培,先后去过五次。他曾语重心长地说:“龙井茶是茶叶珍品,国内外人士都很需要它,要多发展些。"
1957年春天周恩来陪同外宾去梅家坞,他喝了清香鲜醇的茶汤后,不忍将芽叶倒掉,笑着说:“龙井茶味道好,芽叶倒掉太可惜了,还是把它全部消灭掉! "边说边津津有味地咀嚼起杯中的芽叶。
元帅诗人朱德,在访问西湖茶区时,看到茶叶生产蒸蒸日上,茶农收入增加,感到无比欣慰,即兴吟成一绝:
狮峰龙井产名茶,生产小队一百家。
开辟斜坡四百亩,年年收入有增加。
梁实秋最欣赏茶的清苦。抗日战争前常造访知堂老人的苦茶庵,主客相对总是有清茶一盅,淡淡的、涩涩的、绿绿的。绿茶中最难忘的是西湖龙井。当年他每次陪老父亲来杭州,总要在平湖秋月品尝一杯龙井茶。他在《雅舍小品》中有这样一段记述:
"我曾屡侍先君游西子湖,从不忘记品尝当地的龙井,不需要攀登南高峰风算岭,近处平湖秋月就有上好的龙井茶,开水现冲,风味绝佳。茶后进藕粉一碗,四美具矣。”正是“穿牖而来,夏日清风冬日日;卷帘相见,前山明月后山山"(骆成骧联)。
汪曾祺出生于喝茶世家。他祖父生活俭省,喝茶却颇考究,而且喝的是龙井茶。茶泡在一个深栗色的、扁肚子的宜兴砂壶里,用一个细瓷小杯倒出来喝。有时祖父会另拿一个杯子,让他也喝一杯。从此,汪先生知道了龙井茶好喝。后来他离开老家,有时喝到龙井茶,就会想起祖父。1989年他在《寻常茶话》一文中还回忆到此情景,同时忆及在杭州虎跑喝的一杯龙井茶:
一九四七年春,我和几个在一个中学教书的同事到杭州去玩。除了“西湖景”,使我难忘的两样方物:一是醋鱼带把。所谓“带把”,是把活草鱼的脊肉剔下来,快刀切为薄片,其薄如纸,浇上好秋油,生吃。
鱼肉发甜,鲜脆无比。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代的“切脸”。一是在虎跑喝的一杯龙井。真正的狮峰龙井雨前新芽,每蕾皆一旗一枪,泡在玻璃杯里,茶叶皆直立不倒,载浮载沉,茶色颇淡,但入口香浓,直透肺腑,真是好茶!只是太贵了。一杯茶,一块大洋,比吃一顿饭还贵。狮峰茶名不虚,但不得虎跑水不可能有这样的味道。我自此才知道,喝茶,水是至关重要的。
在杭州,有许多品茶的好去处。登孤山西冷印社,在吴昌硕石室前,冷泉琼琼。近傍的四照阁是个喝茶的好地方,选座临窗,一杯龙井,面湖半日,强胜似达摩面壁十年。那森森碧色,波光滋滟桥堤一线,青山如带,心胸为之廓朗。然许淇先生认为,真正的龙井味最好到龙井去品,石窦一泓,清澈翠寒,有方池承之,青苔水藻,根根可数;泉旁石上题“钟灵毓秀”.
又题"听涛"。据传与江海通有龙盐居,故名。他那次喝茶的地方在龙井延恩衍庆寺回廊,时正黄昏,茶客已散,独坐廊柱间,庙殿深严,斜晖在檐角,年光凝注,顿觉万念俱消,有出尘之想,这和龙井的茶和泉并不谐调。真喝茶,不如风算岭上岩整林幽处或茶农焙茶处。他们另辟桌凳,不专以卖茶为业。懂得的人会越岭而来,喝一口粗瓷大碗里仿佛还沾着朝露和采茶姑娘芳泽的新茶,幽绿幽绿的,生出无穷的遐思。
马一浮先生每年清明要到龙井去尝明前茶。他到了龙井,茶农一见,便拿出龙井的所谓“碑阴十八株"。碑好像是当地翁家祖上一位名人的墓碑,据说仅此十八株茶树是野生的老茶,从不施肥,顶多只将周遭草木刘割埋入士中作肥,为的是保持其天然野生风味。每年清明前采摘,所得不及半斤;加上谷雨前后所采,全年春茶也只有两斤左右。前清时这点茶要分献给抚台、藩台、桌台、学台和杭州知府。茶农献上新茶,照例可得赏银各十两,其名贵可知。这“碑阴十八株”在“文化大革命”时被砍掉。2004年,龙井山园在原址附近重植茶树,辟为一景。
品茶赏景需水、茶、景三者皆绝,犹如中国的画、书、诗的统一。杭州不仅有龙井茶、虎跑水,更有许多品茶休闲的诗意环境。
郁达夫曾借友游九溪十八洞,途中品茶小憩。在《半日游程》中,他记述说:
沿溪入谷,在风和日暖、山近天高的田塔道上,二人慢慢地走着、谈着,走到九溪十八洞的口上的时候,太阳已经斜到了去山不过丈来高的地位了。在溪旁的石条上坐落,等茶庄里的高翁去起茶煮水的中间,向青翠不像初春似的四山一看,我的心坎里不知怎么,竟充满了一股说不出的飒爽的清气。两人在路上,说话原已经说得很多了。所以一到茶庄,都不想再说下去,只瞪目坐着,在看四周的山和脚下的水,忽而嘘朔朔的一声,在半天里,晴空中一只飞鹰,像霹雳似的叫过了,两山的回音,更缭绕地震动了许多时。我们两人头也不仰起来,只竖起耳朵,在静听着这鹰声的响过……同时不谋而合地叫了出来说:
“真静啊!
“真静啊!
我们一面喝着清茶,
一面只贪味着这阴森得同
太古似的山中的寂静…
那是1935年秋的一天,丰子恺带了两个小女儿到西湖山中游玩,归途中忽然下起雨来, 刚好路边有一家简陋的小茶馆,于是进去喝茶避雨。茶越冲越淡,雨却不见小下来,两个小女儿还不懂得欣赏西湖山雨的美妙,也无心于茶,感到枯燥乏味,怨天尤人。这时,茶馆主人坐在门口拉起了胡琴。为了安慰女儿,丰子恺借来胡琴,拉了起来:
在山中小茶店里的雨帘下,我用胡琴从容地(因为快了要拉错)拉了种种西洋小曲。两女孩和着了歌唱,好像是西湖上卖唱的,引得三家村里的人都来看。一个女孩唱着《渔光曲》,要我用胡琴去和她。我和着她拉,三家村里的青年们也齐唱起来,一时把这苦雨荒山闹得十分温暖。我曾经吃过七八年音乐教师饭,曾经用piano(钢琴)伴奏过混声四部合唱,曾经弹过Bethoven(贝多芬)的sonata (奏鸣曲),但是有生以来,没有尝过今日般的音乐的滋味。
这是作家何为散文《佳茗似佳人》中对龙井绿茶的一段记述:
我喜欢头春新绿,这是在清明前采撷焙制的绿茶。狮峰龙井或洞庭山碧螺春新茶当然是佳茗,然其上品殊为难得。
五十年代在老作家靳以的家里啜饮龙井新茶,沏茶飨客时,主人说这是方令孺特地托人从杭州捎来的。只见茶盅的边缘上浮绕着翠绿的氤氲,清亮鲜绿的龙井叶片透出一种近乎乳香的茶韵。我慢慢啜饮,冲泡第二次茶叶更加香醇飘逸。那杯堪称极品的龙井茶至今难忘。遗憾的是龙井茶泡饮三次后便淡而无味了。碧螺春比龙井耐泡,新茶上市时,饮碧螺春也是不可多得的享受。这两种茶叶倘若是极品,历来售价奇昂,且不易得之,即或有那么一斤半斤,多半是用来馈赠亲友的。
何为先生还说:春天的早晨,一杯滚水被细芽嫩叶染绿了,玻璃杯里条索整齐的春茶载沉载浮,茶色碧绿澄清,茶味醇和鲜灵,茶香清幽悠远,入口极感恬静闲适,可谓是一种极高的文化享受。每一个饮春茶的早晨仿佛是入禅的时刻。
园林艺术大师陈从周在概括自己一生性情时说:“我是爱景若命,爱茶如友。”这真是绝妙的点睛之语,活描出一个园林艺术大师率真的本色。
陈先生早年在杭州钱塘江畔秦望山头的之江大学读书,那时一群同学常在九溪喝茶吟诗。一位如今在美国的老同学琦君身在海外,却总忘不了九溪村茶,嘱陈先生去美国时一定捎带点九溪茶去。其实陈先生自己又何尝忘却过。请看他在《“香”思》一文中的叙说:
琦君最难忘的是在九溪品茗。她极喜夏承焘师在九溪赋的,若能杯水如名淡,应信村茶比酒香”词句,我也深有同感。因此我每次回杭州,免不了要去爱一下“比酒香”的九溪茶。品茗中,当然想得很多,从小时候到龙井上祖坟,尝新茶,濯足清流,一直到怀念我的万里外的友人。她来信说我如再去美,将邀我上她家去小聚,一倾积愫。当然免不了带点九溪茶去。她因胃病不能饮茶了。我想茶有香,这香思与乡思原是一回事啊!
著名作家姚雪垠对西湖龙井茶真是一往情深,他说:“我独喜绿茶,所以龙井茶就成了我的密友”。他每天清晨两三点便起床,激洗之后,首先将杯子里外洗净,浓浓地泡杯龙井茶。照例先沏上半杯,然后收拾写字台和文房四宝。等收拾整齐完毕,再将杯子沏满,便安心地坐下去,摊好稿纸写作,或口述录音小说提纲。他说:"这时,全家都在梦乡。书斋寂静,楼外无声,孤灯白发,心清如水,创作兴致最好,自觉文思如滑滑春泉。我瞟一眼放在手的绿杯,但见茶色嫩绿,淡烟轻起,似有若无,微闻清香,分不清是茶香还是从窗外飘进来的淡而远的花香。我端起杯子,喝了半口,含在口中,暂不咽下,顿觉满口清香而微带苦涩,使我的口舌生津,精神一爽。"姚雪垠先生每天的工作和生活就这样开始了,龙井茶几乎时刻都陪伴着他。
人对于茶的需求是多层次的。休闲时会细细品味,工作时是若有若无地吸一口,朋友相聚时是以紧佐谈,当你旅途劳顿口燥舌干时,就会“牛饮”起来。作家郭风一次在杭州,尽管是龙井茶虎跑水,也有过这样的经历。他说:
晚年喝茶,印象较深者,当推一次在虎跑喝茶。八十年代初叶,有一次路过杭州,当地二三作家友人,约我同游西湖。包括访断桥和苏堤、白堤,访放鹤亭、西冷印社和花港观鱼。起初,游兴甚浓,其后又访灵隐寺、岳王庙,已感疲乏,游兴锐减,最后到了虎跑,坐在座位上时,更觉全身无力,甚至暗中生悔恨之意。及至服务员端来茶具,并在我座前斟了满满一杯龙井时,我竟不假思索,一口饮下;随即自斟第二杯,第三杯,更是旁若无人,一口饮下。龙井为名茶,虎跑出名泉。本来,似乎应该细细啜饮,细细品尝。却不料我可能单纯因为生理上的需要,竟一如酒徒之于酒,只顾牛饮,而不自知从容而喝下来。至今想起来,当时竟不知所饮茶其色如何,其味如何,但觉饮后,渐渐地,口中津津然,渴意无有;又慢慢地,四肢爽然,如有所释然,劳顿无有。这一次喝茶,也可以如是说:最主要的印象,看来是它的药物作用,以及它对生理上的一种积极效应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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